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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2章 端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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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是。”楚傾點頭, 又將方才那番話言簡意賅地重覆了一遍。

想到她先前在方雲書進宮一事上有過反覆, 他不由好奇她到底什麽意思, 凝神再探心事,她正嘆著氣倚向靠背。

“好煩啊——”她的心音懨懨的。

“也不看看朕有沒有那個閑工夫應付這些。”

面上咂一咂嘴:“行吧, 多添個席位的事,你看著安排就行。就一樣, 禮數到了便可, 你別承諾他們什麽。”

她指的自是讓他別稀裏糊塗就答應讓方雲書入後宮。

楚傾會意頷首:“臣明白。”

“嗯。”她點點頭, 看看他, 又說了一句,“最近辛苦元君了。”

“沒事。”他笑笑。

楚傾便施禮告了退,虞錦將寫給吳芷的回信裝好, 交給鄴風, 著人即刻送往西南。

“在大應朝推行義務教育”。

這個念頭到現在為止,暫且還是她的一個設想。

她在二十一世紀活了十幾年, 親身體驗過全民教育水平提高對生產力和社會和諧有多大影響。她知道這是對的,但很多事不是對就能辦成,時代背景的不同放在這裏, 許多困難她可能想都想不到。

但既然知道是對的,就至少得試試。總不能因為可能面臨未知困難就止步不前。

另外, 除了讓底層貧苦百姓都能讀讀書,她還想讓男孩子們也多些機會。

社會體制如此, 她沒辦法妄想一步到位地去跟大家說什麽男女平等的未來理念, 但像林頁那樣本就胸懷大志的, 總該有點別的選擇。

林頁當時……一定很努力了。

太學裏優秀的女孩子那麽多,家境殷實請名師指點的更不在少數。他只是自己偷學,都硬生生考出了第一的成績。背後有多少不為人知的努力,虞錦都不敢想。

可他現在怎麽樣了?

虞錦設想過無數次,每次都在自欺欺人地想,他或許達成了心願。私心裏卻無比清楚,那不可能。

他根本沒有那樣的機會,不論他在離開太學後去了哪裏、有過怎樣的掙紮,現下大概都依舊只能和其他男人一樣,讓成婚成為最後的歸途。

所以……她哪裏是不想貿然打擾他現在的生活呢?她是根本不敢找他。

她怕他過得不好,更怕他原已接受命運過得“好”了,卻因她的攪擾而再度陷入無濟於事的不甘。

她只能一廂情願地祈禱林頁能遇到一個好好待他的妻主,別嫌他離經叛道,至少別像她從前對楚傾一樣,自己回看時都覺得殘忍到不堪入目。

虞錦想得禁不住地難過,說不出是為林頁還是為楚傾,抑或是為這天下的種種不公。

哀傷半晌,她嘆了口氣,硬將情緒掰了回來。

她是全天下最沒資格悲春傷秋的一個。她該做的是改變這一切,這天下的種種不公都指望她呢。

忙碌的時候時間總是過得很快,一眨眼的工夫半個月也就過去了。

端午當日,虞錦只在上午專心看了看折子,午睡起來就悠閑地更衣梳妝,準備去船上參宴。

端午的家宴不似除夕宮宴那樣規模宏大,但比除夕宮宴更有趣,通常是用一個下午,嚴格來講更像是個茶話會。

虞錦到得略晚了一些,宮人撐著小舟送她過去時,船上已能聞得樂曲陣陣。

在她上船間,一切聲響又都停了,眾人齊齊離席施禮,只餘問安聲震天。

“都坐吧。”虞錦笑笑,徑自去主位上落座。這樣的家宴都是一人一席,各用一張長方小桌。她的位置自是在正當中,右首是楚傾,左首是貴君姜離,但比楚傾的位置要更偏兩寸,以彰顯地位不同。

眾人坐回去不過片刻,被打斷的氣氛便重新活躍起來。歌舞重新開始,虞錦擡眸一瞧,就一臉欣賞地嗑起了瓜子。

這舞是她上一世就很喜歡的劍舞,舞者都是年輕貌美的小哥哥。

現下這個年月,男人已很少碰刀劍了,劍舞倒很有幾分追憶舊識男子氣的味道。水袖與長劍結合,堪堪將柔美與力量融為一體,行雲流水又震撼人心。

虞錦看著看著就沈醉了。每每這個時候,她總是十分理解為何昏君能為了美人“從此不早朝”。

美人環伺太考驗意志力了!

待得一舞罷了,新項目馬上就來。席間有人提出行酒令,眾人立即響應,好不熱鬧。

姜離含笑詢問她的意思:“陛下一道麽?”

虞錦搖頭笑道:“你們來,朕看看,行得好有賞。”

她這叫知難而退。

行酒令這類比拼詩詞歌賦的游戲她是真玩不過他們,畢竟當她埋頭苦戰歷史政治治國之方的時候他們都在背這個。

姜離知她素來對這些不感興趣,見她拒絕也就不再多勸。

卻聽楚傾道:“我也不來了,你們盡興。”

姜離不由側首看他:“端午佳節,元君何不一道熱鬧一番?”

楚傾淡笑:“不勝酒力,恐要出醜。”

元君貴君一問一答,席間眾人卻都不約而同地在看皇帝的神情。

這樣的家宴,元君從前鮮少出現,但人人都還記得兩年前的除夕宮宴上,女皇為元君不給面子的事生了氣,一度弄得元君下不來臺。

可眼下不論如何細看,女皇面上卻似乎都沒什麽變化。

她閑閑地自己剝著顆花生,剝到一半,好像覺出他們在等她的反應,遂是一笑:“罷了,你們玩就是,別逼元君。”

於是旁人自也不再多勸。酒令很快行起來,船上更熱鬧了。

對這個最拿手的是平日並不愛出風頭的顧文淩。虞錦印象中他就沒輸過,眼下也同樣很快就占了上風。

不多時,一船的人就被他弄得差不多都被罰過了酒,唯一還能應對及時的卻非後宮中人,而是被方貴太君“安排”過來的方雲書。

他對此也十分在行,但虞錦心下已知他不是什麽好人,就偏不對他表露熱情。

於是顧文淩接得好,她就拊掌叫好。方雲書接得好,她就接著嗑瓜子剝花生。

然而又過了兩個來回,顧文淩卻落了下風,最終讓方雲書撥得頭籌。

船上喝彩聲掀起,虞錦到底跟著也鼓起了掌。方雲書銜笑上前,單膝跪地:“臣才疏學淺,讓陛下見笑了。”

虞錦反應過來,哦,該她行賞了。

她自知方雲書想要什麽。那天她算是應了方貴太君的引薦,但之後就只字不提了,他不免會有些急。

可她當然不能真把方雲書收進後宮,想了想,便打算賞點貴重的東西把這一場先翻過去。

然她還沒來得及開口,方雲書倒先說了話:“臣撥得頭籌,想與陛下討個賞。”

虞錦一怔,只得道:“要什麽?你說。”

她問得心裏有點緊張,轉念又覺方雲書若直接開口討要位份不免臉皮太厚。

果然,方雲書還不至於急到那個份上。

他微微擡頭,笑容清朗:“端午佳節,臣想與陛下共進晚膳,不知可否?”

話一出口,滿座安寂。

這話是不似直接討封位那樣“臉皮厚”,但也十分直白又膽大了。他正面對的人是當今聖上,天下有幾個人敢這樣開口要求與今上共進晚膳?

眾人自都不免詫異,虞錦心底倒清楚,方雲書這是清楚她的脾性。

她上輩子就很吃這套,一個英俊瀟灑的男人在面前直截了當地提出這樣的要求、勇敢無畏地示愛,她根本沒法拒絕。

她一直在宮裏長大,中規中矩的人日日都見,稍微膽大妄為一點的倒讓她覺得有趣。

況且,他的分寸也拿捏得好。

他的“膽大妄為”並不似楚傾從前所為是在她介意的事上招惹她,挑的只是無關痛癢的小事,既顯得特別又不令人惱火。

看來不論男女,要當綠茶當到象征頂尖權力的皇宮裏,果然還是要有幾分本事啊……

虞錦一壁慨嘆一壁飛速思量,很快帶著幾分懊惱開口:“咳,不巧。朕提前與元君說好了,今晚要去德儀殿用膳。”

“?”餘光所及之處,她清楚地看到楚傾明顯地楞了一下。

楚傾原也摸不清她對方雲書到底什麽心思,近來忙的事情又多,一時間當真生出了深深的疑惑。

——今晚要一道用膳?有這事?

——什麽時候說的?他給忘了?

楚傾邊思量,邊聽到方雲書開口:“臣只今日入宮過節罷了,不似元君日日可與陛下相伴,不知元君是否願意行個方便?”

言下之意,是要元君為他騰地方。

這話很不客氣,但他語氣溫和,直讓人計較不來。加上元君從前是最不得女皇歡心的那一個,如今也不過在後宮略掙回了幾分面子,倒比不得方雲書背後是與女皇一直情分不淺的方貴太君,讓人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。

楚傾眉宇微鎖,想詢問虞錦的意思,剛一偏頭,她的聲音已自帶著回聲撞來。

“呵,膽子倒很大啊。”

“仗著有貴太君撐腰,什麽話都敢說了是吧?”

“楚傾你要是敢答應他……你給我等著!”

稍稍一頓,她氣勢洶洶的腹誹又成了緊張不安的念叨:

“哎嘛,楚傾那麽無欲無求,不會真答應吧……”

“可別啊我的天……”

定睛看去,女皇正襟危坐,面無半分波瀾。

於是在滿座看好戲的註目中,元君薄唇輕啟,神情淡泊地吐出兩個字:

“不行。”

安靜裏,隱隱滲出那麽一絲倒吸冷氣的聲音。在座不乏有人覺得,元君真是膽子大了。

無人知曉女皇究竟為什麽突然對元君好了一些,但不管怎麽看,元君的分量總歸比不過方貴太君這個看著女皇長大的長輩。

如今元君不給方雲書面子,那不就是不給方貴太君面子麽?

連顧文淩都忍不住開口相勸:“元君,方家公子說得也沒錯,他就今天在宮裏。再說,是陛下開口許諾要行賞,元君不妨……”

“朕可以賞點別的。”女皇淡笑著開口,目光四下一蕩,又冒出了主意,嘆氣道,“今晚與元君也實是有別的事要商量。”

說著一睇虞珀:“寧王世女等著娶親呢,朕要與她好好說說這事。”

女皇說得慢條斯理,抑揚頓挫,真像那麽回事。眾人便釋然了,既是事出有因,那也就說不得什麽。

唯獨虞珀臉都綠了。

她從到宴席上起就一語不發,乖巧地坐在邊緣處盡量降低存在感。

想想也是——這船上有一個算一個都是她的長輩,萬一一起逼婚那多恐怖啊!

沒想到千躲萬躲還是被陛下親口點了名,而且怎麽還要晚上一起用膳?

事先沒說啊……

楚傾遙遙看到虞珀臉色的僵硬,心下終是拿準了,陛下一定在隨口胡來。

便氣定神閑地接話:“是,寧王前陣子為此氣病了,不好再拖。”

虞錦看著方雲書:“嗯,事有輕重緩急,朕今日先賞你些別的。”語中一頓,“就把二妹年前著人獻來的那顆夜明珠賞你吧。你與朕的二妹是表兄妹,朕這算借花獻佛,你別嫌棄。”

方雲書的臉色變得不太好看,然這賞賜也著實是厚賞,他只得叩首下拜:“謝陛下。”

接著虞錦就著人去取那夜明珠來,這事便到此為止。

繼而又是歌舞升平、觥籌交錯。許是因為適才與楚傾搭了兩句話的緣故,虞錦開始不由自主地看他。這麽一看,還就愈發挪不開眼了。

他今日穿了一襲墨色的衣袍,不似平常那樣清淡,廣袖上的繡紋也繁覆一些,讓他的氣質起了幾分變化,飲酒夾菜的輕微動作之間都透出了矜貴。

他也不太理會眼前的喧鬧,倒對眼前案桌上的佳肴情有獨鐘。修長的手指剝著碧玉色的粽葉,剝好擱在盤子裏,又執箸去夾。

虞錦不覺間看投入了,楚傾察覺她的視線,凝神去探,聽到她好一通讚嘆:“不理塵世喧囂,默默的獨自美麗,也怪好看的。”

楚傾:“……”

“為什麽連剝粽子都能這麽美,我長得也不錯啊,怎麽就剝不出這種氣質?”

“光!風!霽!月!”

“畫中仙也就是這樣了吧。”

“啊……吃粽子也美!”

楚傾佯作不覺,一語不發地把這個粽子吃完,平心靜氣地又剝了一個。

虞錦美滋滋地正想再欣賞他吃一個,他忽地擡了頭。

目光一觸,她滯了那麽半秒,霍然避開。

楚傾雲淡風輕地看著她:“陛下別看了,這粽子給陛下便是。”

“……”虞錦硬當沒看見,默不作聲地從自己面前的碟子裏拎出一個剝了起來,意思是自己這裏有。

楚傾卻當不知,示意身邊的宮人將粽子端給了她。

虞錦只好心平氣和地接受了,執箸邊夾來吃,腦海裏邊跳出一句戲謔:“我是饞你的粽子嗎?”

“我是饞你的身子!”

楚傾的思緒猛然卡殼,滿心驚悚呼之欲出。他竭盡力氣才將視線控制在面前的又一個粽子上,沒直接錯愕地看她。

虞錦想得自己也楞了,暗自狠呸了自己三聲!

她剛才在想什麽!

她饞誰也不能饞他!

船上的小聚在傍晚時分散去,眾人各自告退回宮,虞錦從容不迫地叫上虞珀,一道回鸞棲殿用膳。

一路上,三個人都安靜得出奇。不過楚傾慣是這個樣子,虞錦便也沒有多想。

待得到了鸞棲殿,虞錦吩咐宮人多備了一桌膳,讓鄴風與虞珀一道去側殿用,她與楚傾在內殿用。

三人的面色因為各不相同的原因一僵,都想開口推辭,但女皇神情淡淡,眉目間端然寫著一行“我看誰敢抗旨”。

三人便有都不約而同地把話咽了回去,鄴風與虞珀各自施禮,依言往側殿去。但兩個人中間恨不得隔開八丈遠的距離,乍一看跟要被迫和仇人吃飯似的。

楚傾鎖眉看看他們,又看虞錦:“陛下何意?”

“讓他們私下說說話看合不合適呀。”虞錦含笑,“有外人在,他們一起待一天也會知道行不行。”

這當然是未來世界的相親思路了,不是古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那一套。

不過楚傾也沒說什麽,沈了一沈,又說:“那臣告退?”

虞錦微怔:“德儀殿有事?”

“……”楚傾想編個事,但一時沒編出來,只得說,“沒事。”

“那就一起用吧。”她理所當然的口吻,看看他發沈的神色,又笑說,“咱們現在沒那麽生分了吧?”

楚傾微噎,頷首:“是。”

生分自是沒那麽生分了。

可陛下您方才在想什麽?

一頓晚膳便用的悄無生氣,楚傾食不知味,虞錦總在好奇側殿裏那兩位怎麽樣,也用得心不在焉。

虧得旁邊有侍膳的宮人不時為她夾菜,她稀裏糊塗地吃著,不知不覺倒也就吃飽了,只是完全不記得自己都吃了什麽罷了。

幾是在她擱下筷子準備漱口的同時,楚傾就又開了口:“臣告退。”

虞錦這才將飄在側殿的心思收回來,瞧瞧他:“你是不是有什麽心事?”

他確是一貫風輕雲淡話不多,但現下這麽一頓飯用完,她隱隱覺得他似乎比平日更沈悶了些。

他卻一哂:“沒有。”頓了頓,又說,“只是還有些大選的安排,臣還沒來得及過目。”

“哦。”虞錦了然地點點頭,有些疑色,但也接受了這說法,“那你去吧。也不必太急,還有好些日子呢。今天忙了大半日,不妨早些歇著。”

“謝陛下。”楚傾十分客氣地道了聲謝,便向殿外退去。外面的天色已半黑,他讓宮人退遠了些,徑自安靜地走著。

現在這算怎麽回事。

她恨楚家,但總算不在為家中的事遷怒他了,也並未像宮中傳言的那樣看向楚休。

可她……她對他……

她竟存有那種想法。

她的那些想法若放在三年前剛成婚時,他會覺得理所當然。可現下經過了那麽多事,他已然不知該如何應對這樣的“企圖”。

況且,他也實在不知她究竟是怎麽想的。若說她想……她想與他一享床笫之歡,一道旨意召他進寢殿便是。

卻又不見她提。

鸞棲殿裏,內殿的膳撤出去時,側殿的門也打開了。

二人一道從側殿走出,虞錦剛要開口問問怎麽樣,視線與虞珀一處,下意識地閉了口。

她發現虞珀眼底,有光。

這是看上了啊?

那還是單獨問比較好。

——都沒看上沒關系,都看上了也沒關系。萬一一個覺得行一個覺得不行,當面問就尷尬了。

虞錦便招呼虞珀進了寢殿,剛追問兩句,虞珀的臉就紅透了。

她不好意思明說喜不喜歡,局促了半天,憋出一句:“陛下跟前的人,自是好的。”

行。

虞錦莞爾:“朕心裏有數了。天色不早,你回吧。”

虞珀便施禮告退,虞錦又召了鄴風進來,問他:“你覺得這寧王世女如何?”

鄴風沒有半分猶豫:“下奴不喜歡。”

“……”虞錦稍稍滯了一下。

看看他冷淡的神情,她又試著勸道:“真的?是不喜歡還是暫時沒什麽感覺?她可看上你了,你要是……”

鄴風垂眸跪地:“下奴無意與她成婚,陛下若不高興,下奴聽陛下發落。”

言下之意,我寧死不屈。

虞錦不由一懵。畢竟鄴風不是楚傾,楚傾脾氣一貫很硬,若跟她來這一出她也不會意外。但鄴風平日裏都和和氣氣,這話簡直不像他會說出來了。

啞了啞,虞錦伸手扶他:“……也不至於。朕不是事先說了,你不願意朕不逼你。”

“只不過……”她懇切道,“這可不論怎麽看都是門好親事。”

對方論身份很夠,又喜歡他。單憑這兩條,放在這個不講究自由戀愛的年代都已經是絕好的姻緣了。

況且虞錦更還清楚虞珀前途光明。站在這些客觀因素的角度講,鄴風這樣簡單粗暴地拒絕……總歸有點可惜。

無奈鄴風態度堅定:“下奴無心與此。”

“好吧。”虞錦只得做了罷。

她若只是個土生土長的皇帝,她可以為了宗室逼婚。可現在,二十一世紀帶回來的價值觀不允許她那麽做。

“這事隨你了。”她無奈輕嘆,“朕會再安排人給寧王世女見見,跟你沒關系了。但你若什麽時候有了心上人,可要及時告訴朕。”

鄴風短暫地沈默了一下,點了頭:“謝陛下。”

壽安宮裏,舅甥兩個沈默地用完一頓晚膳,方貴太君屏退了宮人,鎖眉深思良久,終是一嘆:“近來倒是聽宮裏都在說陛下待元君好了,我還不信,想不到今日會是這樣。”

方雲書默了片刻:“我倒覺得不是因為元君。”

方貴太君眉心一搐,擡眸看了看他:“什麽意思?”

“舅舅,您想想。”方雲書啞笑,“陛下對元君的看法是說能改就能改的麽?從前元君在宮裏過的是什麽日子、臘月裏還出了什麽事,滿宮裏沒人不知道。那顯然不是能輕易翻過去的怨恨,如何會突然輕拿輕放?”

這些,方貴太君倒也不是沒想過。

人對人看法的改變,大多是一步步來的。譬如女皇從前能讓元君在冰天裏一跪一夜,如今變成懶得理他但也不為難他,那倒正常。

“一步到位”成會為他駁旁人的面子,可就太奇怪了。

況且元君平日又都在宮裏,看著也做不出什麽驚天動地的事讓女皇的看法大為轉變啊。

方雲書又續道:“依我看,倒是那關於楚休的傳言更可信些。”

方貴太君眉頭鎖得更深了:“怎麽說?”

“你就想想,陛下對元君轉了態度,是不是從把楚休調去鸞棲殿開始的?”方雲書笑音發冷,“如今元君都回德儀殿了,他還在禦前侍奉——若說陛下是為元君高擡貴手放過了他,您覺得合理嗎?”

若說是為元君高擡貴手放過了楚休,便合該讓楚休跟著元君回德儀殿去。

現下這樣,看著倒更像是,陛下為了楚休放過了元君。

他這般一說,方貴太君倒也覺得頗有幾分道理。

楚休年紀是小了些,但陛下總歸年紀也不大,與楚休不過相差三四歲,喜歡楚休也不是多令人意外的事。

“若是這樣……”方貴太君斟酌須臾,淡聲,“倒好辦了。”

方雲書頷首不嚴。

他自知舅舅是什麽意思——元君從前再如何為陛下所不喜,也還是元君。

楚休就不同了。

楚休是個宮奴,且還不同於鄴風這樣正常入宮的良家公子,而是正經沒入奴籍的,在宮裏就不算個人。

死了也不值什麽。

趁著他還沒得封,不明不白地沒了,陛下就是喜歡他也不好大動幹戈地追究。

等過一陣子,陛下自會忘了他,也就自能再看到別人的好處了。不論她喜歡誰,都好過楚休。

這宮裏,由不得楚家人再出頭了。

鸞棲殿,虞錦沐浴更衣後就上了床,卻因為說媒失敗睡不著,翻來覆去半晌之後,喚人取了奏章進來。

正好,吳芷昨日恰有新的奏章呈進來,她還沒來得及看。

吳芷在奏章裏說,附近幾個村子的情形都已經摸清楚了,大約是因為地方偏僻的緣故,情形比陛下所想還要糟糕些——識字的人連一兩成都沒有。

其中最嚴重的的一村,男女老幼共一百二十號人,就兩個人認字。平時迫不得已要寫書信的時候都要托幫著代為執筆,有信回過來,也得讓她們幫著讀。

吳芷已向村中轉達了皇令要他們識字的意思,百姓莫敢不從,但私下裏,猶能品到幾許嗤之以鼻。

有年輕人說,讀書識字有什麽用,有那閑工夫不如多種點莊稼來得實在。

有老年人道,讀書識字實無必要——他們鬥大的字不識一個,不也活到了這個歲數?

吳芷為此氣得夠嗆,覺得這些人鼠目寸光,在奏章中都多有幾分忍不住的氣憤,可想而知身在那裏更沒少發火。

虞錦反倒對此並不意外。

“讀書無用論”這種東西,在二十一世紀都還活著呢。上微博一刷,總會有人侃侃而談,說些什麽“你們讀大學有什麽用,還沒我搬磚掙得多”之類的話。

冷靜下來想,你還不能完全說這些人不對。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,人類的發展就是這樣的,有人拼腦力有人拼體力,站在個體角度說,拼體力的人確實未必比拼腦力的過得差。

她派吳芷出去,也不是為了與這些人爭對錯。而是要站在一個跟為宏觀角度去看,為了長遠發展把這事辦妥就行。

硬去和這些大字不識一個的鄉民說道理,現下是說不通的。不是吳芷的學識不行,而是她與這些鄉民根本沒在一個世界裏,互相都沒有同理心。

所以大道理現在不必多提,用些接地氣的方法讓他們接受這件事、不抵觸地好好開始學就可以了。

開頭的一兩帶或許學得勉強,往後慢慢嘗到了讀書的帶來的生活便利,後面自然就更容易推行。

所謂潤物細無聲。

虞錦邊先在奏章裏寬慰了吳芷幾句,讓她不必與這些閑話較真。接著覆又提筆蘸墨,將自己的想法一一寫下:

“掃盲班”;

“義務教育”;

“從娃娃抓起”;

“積分獎勵制”。

……

她突然懷疑老天讓她投胎十七年又把她搞回來,是把未來世界當成治國培訓班讓她補課去了。

天明時分,禦前宮人們照例是在女皇去鸞政殿上朝時輪值。

楚休打著哈欠往殿後走,快到院門口時被個遙遙趕來的宮人攔住:“哎,楚休!”

“嗯?”他睡眼惺忪地偏頭,那人道:“花房那邊有新的花要送來,人手不夠,你去搭把手,幫著搬兩趟。”

“……哦。”他迷迷瞪瞪地一應,那人又急匆匆往院子裏去了:“你快去吧,我再喊幾個人。”

楚休只得提一提精神,往花房去。

花房位處禦花園北側,要經過一片太液池支流匯成的小湖,小湖不寬,上有石橋,過了橋便到了。

楚休困得腦子發木,一路上哈欠連天,走得也不快。過石橋時隱隱約約地聽到腳步聲也沒理會,忽聞有人一喊:“楚休?”

楚休回頭,就見一物猛地襲至眼前!

他不太真切地感覺頭上一痛,痛感一直震到脖子,繼而不知怎的已置身水中。

再往後,他就沒太多意識了。只覺湖水大口大口地灌進喉嚨裏,很快撐得腹中發脹,五臟六腑都被脹得不適。

鸞政殿,虞錦下朝出來的時候心裏有點冒火。

需要“教育經費”這事,她過年時就與戶部說了,戶部當時答應得很好,現下要動這錢了,戶部竟開始砍價?

這原本倒也是個常規操作,在國庫空虛之時銀子必須省著花,皇帝一時興起戶部也給錢會很危險。但現下這個年月,虞錦就算上輩子許多事做得不夠好,也很清楚這時候是不缺錢的。

萬裏江山一片大好,每年的各地稅收、番邦供銀,還有由朝廷主導的各種貿易,全是白花花的銀子放在那裏。

所以戶部不肯給錢的原因她倒也明白——“義務教育”這種理念放在這會兒太標新立異了,戶部覺得她在瞎花錢。

但虞錦真真切切看到過教育水平提高帶來的好處,自然不會退讓。再說,現下正值太平盛世國庫充裕的時候不推行教育什麽時候推行教育?戰火紛飛民不聊生的時候嗎?

開玩笑。

這個時候天時地利人和,這事非辦起來不可。

於是女皇的態度異常堅定,加上這會兒大應皇權穩固,即便她還年輕,說話也仍分量不輕。戶部見她心意堅決,也就不說什麽了,戶部尚書邊是私心裏仍覺得她在瞎折騰,一邊迫於她的淫威答應給錢。

入了殿,虞錦著人上了盞清茶,平心靜氣。

宮人們都已得了鄴風指點,知道陛下上朝時與戶部起了爭執,眼下不免餘怒未消,都侍奉得極為小心,一個個都盡量假裝自己不存在。

這樣的氛圍,行至門口原要稟話的人擡頭一掃也懂了,目光就落到了鄴風身上。

鄴風會意,悄無聲息地出殿,三言兩語地將事情問清,又折回殿裏。

行至女皇身邊,他輕聲開口:“陛下。”

“嗯?”虞錦看著奏章,緩了緩才將思緒拉回,擡眼看他,“怎麽了?”

“禦花園那邊……”鄴風的面色透著不安。

這樣的神情鮮少在他稟話時出現,他見過不少大風大浪,無關自身之事大多已不足以讓他掛心。

這回他卻如鯁在喉,滯聲好生緩了口氣,才繼續說下去:“禦花園那邊出事了。”

“楚休,落水了。”

“什麽?!”虞錦大驚失色。

鄴風忙續道:“索性發現及時,已救上來了。”

虞錦又問:“人呢!”

鄴風說:“禦花園離德儀殿近些,便先送去了德儀殿。”

“快傳太醫去。”虞錦邊說邊往外去,“朕去看看。”

德儀殿。

女皇趕來時撞上的正是殿裏的一片混亂,昏迷不醒地楚休躺在床上,太醫一下下將他嗆進去的水按出來,枕頭都快被浸透了。

虞錦無聲地擺手制止了宮人們施禮,舉目看去,之間楚傾立在離床榻兩步遠的地方,平日見不到什麽情緒的臉上冷如寒潭。

“元君。”她行上前去,他沒什麽反應。

“元君?”她又喚了聲,他猛然回神,一揖:“陛下。”

她忽地不知該說點什麽。

問問楚休怎麽樣了?太醫也才剛開始救治,他多半也不清楚。

寬慰他兩句?她知道他們兄弟情分有多深,出現這種意外,嘴皮子一碰的寬慰有什麽用。

鬼使神差地,她擡手握住他長揖間交疊而出的雙手:“別擔心。”

楚傾微滯,擡眼,剛好迎上她也存著驚悸的雙眸。

她的眼睛很好看,明澈動人,羽睫修長。那份驚悸讓它輕輕顫著,將她一貫維持得很好的從容外表擊碎了一點。

她這樣捏著他的手,他就只好維持著長揖的姿勢僵在那兒,一時其實有些尷尬。

她卻沒有察覺,也沒松手,定定地說完了後半句話:“不論怎麽樣,我們盡全力救他。”

“我們”?

他思緒凝滯,手也輕輕一顫。

她忽而回過味來,驀地將他松開,別開臉,一聲微不可尋的咳嗽。

他收回手,目光落在地面上,沈默著也緩了會兒神才又開口:“陛下坐。”

“嗯。”她應一聲,也不看他,就轉身行去了羅漢床那邊。

桌上鋪著紙筆,她隨口要讓宮人挪開,定睛倒一楞。

——他的字真好。

字如其人,與他一樣清雋俊逸。

很快,他跟上來,徑自將紙筆收了收,遞給宮人拿走。

坐到榻桌另一邊,他斟酌著開口:“陛下,臣覺得楚休這事,出得蹊蹺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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